阿富汗是苏联的近邻,面积比英国、法国都大。它有丰富的尚待开发的矿藏,更重要的是它具有非同一般的军事战略意义。早在沙皇时代,俄国就觊觎这块土地。近几十年里,苏联当局总以阿富汗的“真诚朋友”自居,扶持亲苏势力,派去专家,供应武器,目的就是全面控制这个国家。1979年12月,苏军入侵阿富汗。很快,阿富汗各派游击队逐渐结成联盟,同入侵者和阿富汗政府军展开了游击战争,战火转瞬燃遍了阿富汗。
士兵的叙述:无论我怎么聚精会神,我只能听到声音,爆炸后我被切开了颅骨并用螺钉把左手联接起来,在医院里躺了两年,从此再也嗅不到香味。我们19岁的小伙子们,往往在莫名其妙的战争中死亡,可是国内报纸上写的却是我们来阿富汗筑桥、种树、修友谊林阴路。能经常听到子弹射入人体的声音,轻如击水。一个人刚刚还接过别人递给的香烟,转眼间他便从这个世界消失掉,只有嘴里的香烟还燃着。五脏六腑暴露在肚皮外,熟悉的人的粪便和鲜血的气味久久不散。旁边烧焦的人头在被滚热的弹片烫得沸腾的脏水坑里龇牙咧嘴仿佛他们临死前在这儿一连笑了而不是叫了几个小时。而报纸上照旧报道,某某人被授予红旗勋章或某架直升机完成了演习飞行。我总想干点什么,如去什么地方演讲演讲。可是我母亲老阻止我说,得了,我们已经这样过了一辈子了……
我有时在琢磨,倘若我没有参加这场战争又将如何呢?我会是个幸福的人,我会对自己永远不会失望。在战斗中我们从来不考虑把人打死不打死。总想听东西,睡觉,总有一个愿望——快快结束。那天,我们沿着村边小路回营地,突然窜出一个阿富汗老太婆,她对我们边哭叫边挥拳头。她儿子被打死了,她在诅咒我们。可是她的举动只能唤起我们一种感情,就是送她上西天。现在我双目失明了,没有了眼睛,我想回国后净化灵魂,清除身上的一切污秽。可是有谁能理解我们?
军官的叙述:我很走运,至今有胳膊有腿。我们是奉上级的命令顶替第一批进驻阿富汗的军人。命令是不允许讨论的,只有服从。恩格斯曾说过,士兵应该像子弹,随时准备射击。没有人考虑正义与非正义,我们的头脑中只有敌人。停尸房里,一口袋又一口袋炸成碎块的人肉,其中还有你的朋友,可是战争还要继续下去,又一队新兵将会前来接替他们。大路上埋着地雷,房子里埋着地雷。工兵总是首当其冲。我又踩在最前方。当那次轰隆一声时我还觉得天空晴朗,醒来后才发现大腿被割掉了,眼球缝了又缝。我需要跑到孩子们的前面去……我奔跑,我又有两条腿,我发现我的眼睛又能看见东西了……不过,这只是在夜里,在梦中。我醒了……战争就是战争,应当杀人。难道把武器发给我们只是为了让我们做游戏。我们遭到枪杀,我们也杀他们。我们总是听说匪帮在杀人放火,我们可以成为英雄,会得到所有人的感谢一类话。我们会看到很多招贴画,如,军人们,让我们来加强祖国南方的边界;我们不会让兵团丢脸。我从那边归来,对着镜子一照,不认识自己了——不,是另外一个人在看我,新的眼睛,新的面孔。
妻子的叙述:是我第一个选中了他,小伙子站在那里,高个子,好长相。他是个忠于军职的人。他常说,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我有回在街上碰到一个混账女人,疯婆子,她笑嘻嘻地停在我身边说,等着他们把你丈夫装在锌皮棺材里运回来吧!我好恐惧,预感到一定有事要发生。有一天我打开大门,发现有几个军人站在门口,我立刻混身瘫软……这场战争对他来说是结束了,但对我却没有结束,对于我们的儿女来说这将是最长的战争。妈妈曾告诫我,不要嫁给军人,你会变成寡妇的。可那时我只有真情与幻想。真是的,我只24岁果然当上了寡妇。那时,几乎家家有啼声,户户有伤悲,失去亲人那个痛啊。当我第一次从电视上听说阿富汗是我们的耻辱时,我恨不得把电视屏幕砸了。
母亲们的叙述:尤拉是我的大儿子,我爱他甚于其他孩子。他小时候,我按着书上的理想模式来教育他,如保尔·柯察金、列格·科谢沃依、卓亚·科斯莫杰米扬斯卡娅。我一刻也离不开他。可他却说,妈妈,是你把我培养成了这样的人,现在休想改造我了;你对我的教育是正确的,我去阿富汗是为了向那些败类们证实生命的崇高!我对自己的儿子能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当时只知道哭诉、哀求。很快,不幸的消息传来了。是我把尤拉交给了上帝。我的死亡已经延续两年了,虽然没有任何疾病,可是我知道自己早就死了,因为尤拉死了,我的心也死了。沙沙少年时代一直想成为音乐家。可是看来他是天生的军人,继承了父亲作为军人的一切。他温柔,男孩子像他这么温柔的不多。他总是亲吻我拥抱我,说,妈咪,好妈咪……有一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茫茫原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我的沙沙在奔跑,在疯狂地奔跑。我跟在他后面,可是怎么也追不上他,我的心要爆炸了……大门响了一下,丈夫进来了,在我面前跪下了双膝,说,咱家发生了不幸……3年过去了,我至今不敢打开他的箱子,那里面装的东西是和棺材一起运回来的。15块弹片打在他身上。当时他只来得及说一句,妈咪,我疼……我急急忙忙向墓地奔去,如同赶赴约会,我仿佛在那儿能见到自己的儿子。头几天,就在那里过夜,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向军委会了解过我儿子是怎样阵亡的。军委会的人火了,竟至对我申斥起来,说,此事禁止张扬,可是你竟敢到处乱窜到处乱讲!……我真的不知道我哪个环节出错了。
1986年4月26日1点23分58秒,连续的爆炸毁坏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4号机组反应堆的建筑物。切尔诺贝利灾祸成了20世纪最大的工业灾祸。对于小小的白俄罗斯(人口1千万),它是一场民族的灾难。伟大卫国战争年代,德国法西斯在白俄罗斯的土地上毁灭了619座村庄,连同它的居民。切尔诺贝利事件之后,白俄罗斯丧失了495座村庄和居民点:其中70座已经永远埋藏到了地下。白俄罗斯人曾有四分之一死于战争,今天有五分之一的人生活在受污染的地区。这是210万人,其中有70万儿童。
消防队员的妻子:我们结婚不久。逛大街时还要手拉手,我对他说,我爱你。但当时还不知道我是怎样爱着他的。有天夜里,我听见喧哗声,他安慰我说,继续睡吧,站上发生了火灾,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爆炸声我没听见,只看到了火焰,老高的火苗,落着黑烟子,热得可怕。总不见他回来。早晨十点,操作员希尔诺克死了,他是第一个死者。我们听说第二个死者没从废墟中弄出来,被水泥封住了。我的丈夫被送往医院,不久因受到严重辐射死去了。我们电站的人有好些都死了。有人坐在公园长椅上,突然倒了,有人出门等公共汽车,也倒了,他们一个个地死去。我终于知道自己有多么爱瓦西里,然而他却感受不到了。
女记者:几个人,仅仅是几个人就决定了我们的命运,千百万人的命运!他们是核电站的普通工作人员。可是他们在爆炸前几分钟已经有所感觉,按了机组遇险求救信号钮。信号钮不灵,爆炸发生了。操纵员葬身火海。他们是罪魁祸首吗?为了在魔鬼的窟窿上面建造一座“石棺”究竟用了多少吨钢材和水泥?被疏散的村民:我们不太怕这个辐射,要是没看见的话;看见了,也已经不觉得怎么害怕了。民警和士兵到处插牌牌,土豆不能吃了,干活要裹上纱布,戴上橡皮手套,水井上了锁。全村人都要疏散。一个军官喊道,大娘,我们马上要把一切都烧了,全埋了,快出来吧!我们都不想离开,牲口叫,孩子哭,跟战争时一样。可是好好的太阳还在天上照着……
救援士兵:我们团是紧急出动的。奉命去发电站进行疏散工作,阻止居民进入已经迁离的村庄。我们是军人,命令我们干什么就得干什么,为祖国服务一直是神圣事业。我们都签了不泄密保证书。可是我们不理解,切尔诺贝利需要的是专家,而不是人海战术。可是军事装备数量之大令人吃惊。重型直升机、米-24武装直升机……年轻小伙子们都是从阿富汗回来的,仗打厌了。这回可好,仗是不打了,可是部队驻扎在反应堆附近的森林里,大家都足足地吸收着伦琴射线。所发生的一切,我们不全明白,但全看到了。
斯拉戈罗德区委书记:我是属于自己时代的人。现在我们得为一切负责,甚至为物理定律。上级建设一些低劣廉价的原子能发电站,而不考虑人的生命。对于他们,人是沙子,是历史的粪便。可恶的问题是,怎么办和谁之过?这肯定是永恒不变的问题。你明白不,是苏维埃政权的敌人引起切尔诺贝利爆炸的,那儿本来是不会爆炸的。我不听信神话。
科学院核动力研究所所长:对切尔诺贝利,在将来的某一天,是要有人承担罪责的。当时我已经向上级汇报说发生了严重事故。据我估计,放射性气柱正向我们移动,向白俄罗斯……可是他立刻截断了我说,我已得到了报告,那里发生了火灾,但已经扑灭了。我忍不住了:这是欺骗,青天白日之下的大欺骗!……两个灾难凑到了一起。社会的灾难阿富汗战争;宇宙的灾难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两个灾难叠加在一起,令人倍感窒息。我们的历史是一部苦难史,苦难是我们的藏身之地。苦难使我们进入催眠状态。唯一使我们面对现实感到迷惑不解的是:人生的意义,我们在地球上生存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仝飞舟摘自《锌皮娃娃兵》
昆仑出版社出版
(白俄罗斯)斯·阿列克西耶维奇著
定价:22元